第十五回 文丁决疑，朝歌金銮响洪钟
季历殉难，户县黄土埋忠骨
王嘉季历之功，锡之圭瓒、秬鬯，九命为伯，既而执诸塞库，季历困而死，因谓文丁杀季历。
——王国维《今本竹书纪年疏证》
话说西周不费吹灰之力完成了朝廷交给的任务，私下里平白得了两千人马，怎么不喜。季历组成百人朝拜团上朝觐见天子。朝拜团之所以庞大，一是高兴，显示兴旺发达、威武，二是运送诸多贡品。诸侯见天子，朝廷对用辞特别讲究，春季朝见，用“朝”，夏季朝见，用“宗”，秋季朝见，用“觐”，冬季朝见，用“遇”。季历到来之际，正是秋天，故应说成“觐见”。
天子文丁升朝接见季历。季历叩拜，呈上礼单。
“小臣季历叩拜，敬祝陛下身体安康。遵旨扫平翳徒。翳徒乃一群乌合之众，流窜雍州。小臣接旨不敢怠慢，立即震兵扑灭。”这是进京主旨，季历开宗明义。
“有所斩获？”
“多名酋首顽劣战死，仅俘得自称三大夫的领军副帅，是一戎人，现已押解来京。”季历违心编造了一个动人的故事，但是他马上发现故事中有漏洞。那翟王是个活口，如果他揭露真相，我季历将有欺君死罪……季历冒出一身冷汗。但是他是久经沙场的人，临危不惧，急中生智，想出了补救的办法。“启奏陛下，那三大夫患有严重麻风病，在路上几乎死去。”天子文丁一听，也差点冒冷汗，他听人说麻风病传染上身，九死一生。于是立即命令交行刑司处决，留头颅骨刻字，身躯火化，不可晒制干肉。季历急速跳动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。商王处置敌酋的方式，一般是杀死，肌肉晒制干肉，头颅骨交甲骨文作坊刻字。季历为了掩饰自己起伏跌宕的心理变化，马上说起西周贡品的事：“小臣特挑选美貌羌女三人供后宫驱使，她们能歌善舞。陛下见之，定会赏心悦目。”文丁一笑：“难得爱卿细心。羌族盛产美女，她们到后宫，平添许多活力。”商帝接着说：“现在四海升平，西周连年征战，你们也该有所歇息。爱卿军功盖世，征战有方，七战六捷，域内无人可比。特命爱卿为西部诸侯之长，赐名西伯，赐物圭瓒、秬鬯。”史官记下这重大事件：“王嘉季历之功，锡之圭瓒、秬鬯，九命为伯。”“九命为伯”的说法，九是序词，九命是隆重的任命礼仪。一命受职，二命受服，三命受位，四命受器，五命赐则，六命赐官，七命赐国，八命作牧，九命作伯。季历经八命为牧（牧师），接下来是九命为伯。圭是大臣上朝用的玉器，瓒是舀祭酒的酒勺。秬鬯是一种黑麦香酒。
季历稽首再拜。“感谢陛下恩德，小臣为国效力，虽肝脑涂地在所不辞。”
文丁天子：“先在京都观光三天，然后回西岐履职。”
“谢陛下关怀。”
所谓“观光”乃是市民观季历之光，俗称“夸官”，又叫“打马游街”。这是朝廷对有特殊贡献的文武功臣表扬的一种非常隆重的仪式。
金秋，万里无云，朝歌街道纵横宽阔，房屋鳞次栉比。寅卯之交，听得九声炮响，观光队出皇宫禁城南门，上东西向的汤武大街，先东向，迎着日出的方向行进。象征光明美好。
朝廷五百人仪仗队作前引，彩旗飘舞，金石齐作。天子卫队马兵二百骑列二路纵队随仪仗队示前威，另二百骑列二路纵队示后威。马兵都着红色皮革戎装，持盾牌操八尺长矛，雄赳赳，气昂昂。在前后马兵间是十辆驷马金车。为首一辆装饰最为华丽，驷马披红毯扎红缨，车轮车辕车身镶嵌宝玉珍珠，车上悬挂红黄蓝绿紫五色彩带采缨。为方便民众观光，卸去天子平日用的车篷伞盖。季历站立在这辆车上。他金甲金胄，一手执丝绢白旗，一手持黄铜斧钺，气贯长虹，威震五岳。随后的车上是陪同季历观光的朝廷大臣将军和季历卫队长。
朝歌万人空巷，商贾停市，作坊停工，满街张灯结彩，人们都涌立街道两旁争看传奇英雄。人们情不自禁地高呼“季历，季历”，“季历，季历”。随着观光队行进，欢呼声此伏彼起。一群群朝歌市民跟随观光队行进，朝歌形成街道中的人流。到了汤武大街尽头折转南向，进入与汤武大街平行的盘庚大街。行进到南北向的中轴线的文丁大街北转回皇宫禁城，此时正是午未之交，天子设国宴招待季历。第二日，第三日，一切依旧。只是行进路线有所改变，第二日是汤武大街西段和盘庚大街西段，第三日则是城北区的妇好大街。
三日观光完毕，季历上朝谢恩。天子文丁又加赐香酒十坛，南海珊瑚十架，东海白盐千斤。季历千恩万谢，带着祖辈五十八代人从来没有的荣光回到西周。西岐又是一番热闹，不必细说。
季历召开第九次内阁会议，传达进京盛况，让大家分享自己的荣光。择日，季历带领群臣到宗庙敬神拜祖。特别向汤武、王亥敬献牛羊供品。这两位神仙是殷商尊崇的先祖。殷商是西周的宗主国，诸侯国敬拜自己祖先时，不可不敬拜汤武、王亥。季历敬礼周到。诸侯国是否效忠殷商，有时就看它是否祭祀汤武、王亥。
且说季历在朝歌闹腾半月，太宰公闻启明看在眼里恨在心中笑在眉梢。他女儿嫁与程国国君，程国被季历所灭，女儿被杀，他怀恨在心，欲图报仇。十年前他曾在朝上面奏天子，数落季历伐燕失败罪状，请求诛杀季历。
闻启明满腹愤懑：“叵耐商容那厮说季历是天子驸马，征战西域，立有前功，况胜败乃兵家之常为其开脱，让季历得以不死。也怪我当时证据不足，便宜了这小子。如今情况大不一样啰！”
闻启明所知，情况确实大不一样。他早在西周为姬昌请国师时就安了钉子。钉子，密探也。子谦武就是这一重要角色，他是闻启明的门生、心腹。临行，闻启明叮嘱子谦武，不要暴露身份，不要常往京都跑，可以在那里安家。细心观察西周动静，与一个代号叫烈马的崇国卖丝绢的商人接头。你把情况告诉他就行了。其他不要过问。闻启明安排，烈马的上线是崇侯始良，崇侯的上线就是自己。不料事出偶然，崇侯始良战死，很长时间断线。最近子谦武得到关键情报，他认清了翳徒是朝廷要犯被西周封官，借故回到京都，一五一十向闻启明汇报。闻启明指示子谦武不再去西周，就留在丞相府干文案，以后另有重用。
“如今情况大不一样啰！” 闻启明自言自语。他火速草拟奏章，不待上朝，面呈文丁天子。文丁天子看了奏章，半响说不出话来。文丁天子早就盘算杀死季历，只是时机不成熟。西周发展咄咄逼人，地域急速扩大，人口连年增多，征战节节胜利，再往后，它……，殷商将不保。当然，文丁只是一些肤浅感觉，并不深知细节，迟迟下不了决心。这回闻启明促使他下了决心。不过文丁天子并不想从地图上抹掉西周。西周太可爱了，它在，西部，甚至全国就能稳定，安宁。
一道圣旨飞到西周，诏季历进京衔命出使昆仑西王母之国。季历不敢怠慢，轻车简从，日夜兼程，十天一千五百里，气喘吁吁赶到朝歌。不待休息，第二天上朝领命。
早朝，天子升座，文武班列阶前两旁。文丁天子命：“武士何在，给我拿下钦犯季历！”
朝堂一时窒息，空气凝结，人人缺氧。昨天光芒万丈，今日雷霆万钧。朝歌的气候说变就变，人们无所适从。
“知罪吗？”文丁很温和。
“不知。”季历也温和。在战场上威风八面，在朝堂上把八面威风藏在心里，态度从容。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，不在乎人家怎么整治。战场上随时死人，他没有死就是战争红利。他想，比起叔父亶仲、朋友崇侯始良以及许多死去兄弟们，自己的生命不是盈利吗？”
“这囚徒态度顽劣。”闻启明出班启奏：“季历谋反，十恶不赦。小臣调查，季历犯有十大罪行：
第一， 对抗天兵，杀多子族酋长开基。
第二， 私自扩大领土，吃掉程国，义渠，鬼方。
第三， 私通燕国，暗结同盟，与要犯之子姜西文称兄道弟。
第四， 派刺客谋杀武乙。
第五， 私藏战犯义渠国君。
第六， 建立大国机构，私设象兵炮兵。
第七， 容纳逃亡奴隶。
第八， 败坏民风民俗，不搞人殉人祭，反对人殉人祭。
第九， 暗害崇侯。
第十， 招降纳叛。收留翳徒，给以重任。窝赃叛匪，积蓄力量，图谋不轨。
其中任何一条都是死罪，况且十条。小臣奏请正法、灭族、灭国。”
“季历有何话说？”天子给季历一个申辩机会，表明他不是一个昏庸蛮横的主子。并且他不想把事做绝，弄得自己没有退路。他还想像猫捉老鼠那样，把季历玩弄一番。
季历昂起头：“我不在乎死，但是我必须清清白白的死。如果我不说，那些罪行条条成立，那就给世人一个假象。以虚假当真，以黑当白，会给后世留下话柄，咒骂我朝文丁陛下糊涂。”
“是的，你认为那十条不真实吗？”文丁把季历引向正题。
“有句俗语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，那十条是欲加之罪。”
“怎讲？”
“第一条，‘对抗天兵，杀多子族酋长开基’。这是朝廷第一次征伐西周的时候。当时西周不是殷商的属国，殷商把它当敌国。两敌国交兵，谁死谁活，由战场力量决定。况且西周是坐客，是人家多子族酋长开基杀到我们家来了，西周死了不少人，包括我的叔父亶仲。开基死，好比游泳。淇水汤汤，溅车帷裳。有人叫开基下淇水游泳，他淹死了。淇水有罪吗？要追问罪过就追问开基自己吧，或者追问开基背后指使的人。我听说殷商伐西周是司徒公闻启明的主意。开基之死，司徒公有罪。”
听的人暗暗点头。
“第二条，‘私自扩大领土，吃掉程国，义渠，鬼方’。我先请问司徒公，西周是谁的领土？经书说，率土之滨莫非王土。东西南北是殷商的领土，包括我西周。程国，义渠，鬼方，是殷商的属国，不是西周属国，他们向朝廷进贡，从来不向西周进贡。”
老臣商容插话：“有理。西周是奉旨征讨。程国，义渠，鬼方与西周不是主从关系。这不能算作罪过。”
“第三条，‘私通燕国，暗结同盟，与要犯之子姜西文称兄道弟’。请注意，燕国非敌国，乃殷商方国，谁都可以与它通好。姜西文何人？我知他是燕国人。朝廷并未张榜他是要犯之子。再说了，要犯之子不等于要犯，这点朝廷有分寸。在征伐始呼战争中，姜西文立有战功，对朝廷有贡献。我们亲如兄弟，亲在忠君，并非谋取私利。”
听的人又暗暗点头，有兴趣继续听下去。
“第四条，‘派刺客谋杀武乙。’这是血口喷人，无凭无据。你拿出人证物证来吧。否则，我要告你诬告罪。朝廷公告，武乙遭雷击而死，早有定论。”季历反攻，闻相语塞。
“第五条，‘私藏战犯义渠国君’。义渠扰边，其国君有责但不致死罪。我奉旨平乱，义渠降服。国君成废君，在西周吃闲饭，对西周毫无意义。谁要？我给谁。”
人们窃笑。
“第六条，‘建立大国机构，私设象兵炮兵’。这不成其为罪。我是一个家，也有内外分工。作为一个方国，我更应该有个粗略分工，事有人管，责有人担。你闻相，只管国务，不管农耕。这就是分工，各尽其责。我们仿朝廷构架，设立部门，名大实小，并且职名与朝廷有区别，如在朝总管叫太宰公，我西周叫冢宰。不怕各位见笑，所谓内阁官员，实则是我家婆婆妈妈分工，连我妈的随嫁丫鬟姜福梅都是西周小司空。不为别的，就为事有人管，责有人担。”
大臣们真的笑出了声。
季历接着说：“至于象兵炮兵，这是战争工具，如刀枪剑戟，根据需要与可能，谁都可以设立。不过我们至今没有象兵炮兵，你可去西周调查。我很想设置，只是没有条件。
听的人暗竖拇指。
“第七条，‘容纳逃亡奴隶’。奴隶逃亡对殷商不是一件光彩的事，历代天子对此伤透脑筋。我们创造条件让奴隶安顿下来，是为天子分忧。这是功，不是罪。闻相老了，功过颠倒。我请问，你闻大人为奴隶逃亡一事拿出了什么良策？”
闻启明尴尬，班中又有人笑出了声。
“第八条，‘败坏民风民俗，不搞人殉人祭，反对人殉人祭。’众所周知，开国天子汤武反对人殉人祭。殷商开国不久大旱七年，洛河干涸。巫师说要用人祭祀神灵上帝，求上帝施恩布雨，解除灾难。汤武说，我们祭神求雨本来是为了民众，你们拿民众去祭祀神，不是把事情颠倒了吗？就把我拿去祭祀神灵吧。谁敢呢！诸位想想，究竟是谁背离了祖训？西周之所以贯彻汤武祖训和我们自身发展也有关系。我们在羌族中生活千年，羌族无此民俗，我们潜移默化，自然形成传统。我今天仍然在这里疾呼，废止人殉人祭吧！这是一个坏的民风民俗，它将危及殷商的国基。”
有人大胆鼓掌。
“第九条，‘暗害崇侯’。崇侯死于始呼前线。为国捐躯，死得伟大。当时崇侯在五台围城，始呼马军突袭，崇侯阻击，杀敌数骑，自己最终光荣献身。所谓‘暗害崇侯’是司徒公在家里拍脑袋想出来的。请你把暗害的细节说一说吧，你可以到始呼去调查，然后写个奏章。信口雌黄，一欺君，二亵渎死去的英雄，三向无辜者泼粪。罪过啊！”
“第十条，‘招降纳叛。收留翳徒，给以重任。窝藏叛匪，积蓄力量，图谋不轨’。翳徒闹事是人殉人祭引起，是我们贵族压榨盘剥奴隶引起。大家记得汤武的故事吧，他见人网罗四面，把鸟兽抓尽。汤武说，你把鸟兽抓尽了，子孙吃什么？于是那猎人收回三面，只设置一面。他还教导猎人这样念：想从左边跑的，跑吧，想从右边跑的，跑吧，想从高处跑的，跑吧，想从下面跑的，跑吧；我只抓那些该死的。诸侯都感觉汤武爱人及于鸟兽，太伟大了，都归顺汤武。汤武的故事今天有重大现实意义；竭泽而渔，将来都会饿死的。我们不杀翳徒，就是贯彻汤武精神，不存在积蓄力量，图谋不轨的意图。要平息翳徒先要废止人殉人祭，否则，还会有更多的翳徒。翳徒两千人横扫中国三千里，诸侯旁观，民众拥护，这不是给朝廷敲警钟吗？杀翳徒只会激起更大更多的民变。如若不信，我们拭目以待。这一条你我争论不清，只有让历史见证。”
季历最后说：“朝廷对我采取突袭，偷袭，蒙哄，我十有八九是回不了西岐啦。若如此，请告诉史官，我今天的辩词就是我季历的遗言。你们可以随心所欲处置我，但是历史将宣判我无罪。”
大家都愣住了，以为文丁会说“放肆”“大胆”之类的狠话，但是文丁没有。
朝堂上，文丁天子不急于结论。不过他下了决心，杀季历。季历太可怕，季历本来是被告，让他说话，他却成了原告，把我们这些人都推到被告的位置。季历太会打仗，打仗必胜，不管情况多么复杂，敌人多么强大。季历太会抓人心，他周围聚集了一帮有智慧的人，他的国家成为下层民众投奔的福地。西周崛起，它的政策、作为举世无双，对民众有强大的吸引力。这对殷商是强势挑战。季历必须为此付出代价，季历必须死，西周必须呆在家里哭泣。文丁安排，把季历解赴羑里处决，对外宣称季历渎职，羁押于边远西疆塞库。对他家属宣称出使西王母之国殉职，牺牲于路途，给予重金抚恤。季历随从一律处决，以免泄露机密，无端生事。
一个阴森的月夜，上弦月证明，季历死于文丁十一年冬月初八，是用黄牛皮革勒死的。同时被勒死的还有他的随从十二人。地点，羑里监狱。狱方把他和他的随从遗体埋在了牧野。后来毕国国君姬绍直打听到，把他移葬到陕西户县毕国的土地上。一代忠臣，一代英雄就这样结束他轰轰烈烈的一身。历史说他死得不明不白，他自己认为他死得其所，死得光明正大。
这正是：
双面忠诚难做人，事过百年是非分。
亶父夸赞好儿男，文丁嘉奖股肱臣。
为国为家功勋在，离乡离井英名存。
渭河摆渡遇激浪，西岐人去船不沉。
文丁杀季历，给西岐以沉重打击，警告西岐，可以用武，但是不可逾越红线。西岐走到十字路口。欲知西岐何处去？请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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