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凉山庄(31-3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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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1

  二号屋三位客人,请客的是表婶的一位远房亲戚,姓徐。小敏说他家开一个小工厂,生产塑料袋子。

  凉菜热菜上桌,啤酒满上,徐厂长举杯:

  “两位兄弟,两口一杯,喝!”

  三个人边吃喝,边说话,开始主要是点评菜的火候、味道。后来徐厂长换了话题:

  “我那小厂子一个月产值才几万元。前段时间,报税的事你们老胡给安排。现在不行了,他出了事。昨天我去看库里的原料,不够三天干的。辉哥,我想去报停产,手续是不是很复杂?”

  坐西边的一位,圆脸大眼,三十多岁的样子,他放下筷子说:

  “不复杂。写份申请,填份表格。——辛店供材料的上一回拿走三万,他说是立即发车,怎么又变卦了?”

  “他是业务员,主不了老板的事,老板说不把下欠的四万三一次付清,一斤料也不发。”

  “胶州制品厂的欠款要回来没有?”

  “胶州那边总共供货十五次,有时付给现款,有时给张白条。现款合起来不过半,还欠我十一万五。二十九号,厂长给我来电话,说我发过去的传真有误,说欠款不到十万,又说资金困难。”

  “你该去对对账,带着他们签收的货单。”

  “我去了。”

  “查清楚了?”

  “唉!小孩子没娘,说起来话长:昨天中午,我坐车去胶州,厂长去青岛推销产品,办公室的人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。我去找副厂长,他说:‘我管生产,业务上的事最好直接跟厂长谈,别人帮不了你。’过一会儿,他又说:‘我表妹的酒店今天正式开业,咱们去捧捧场!’说着叫我上车,我不好意思推辞,就随着他去了。他表妹的酒店在城南一片山岗上,大牌子上写隶书体四个大字:昌盛山庄。车场上停了二十几辆车,大门上方,张灯结彩,门口两侧,大花蓝十几对,都挂着红色长条,上写着单位名称、人名。八个迎宾小姐分列两边,着旗袍,挽高髻,戴玉镯,笑盈盈齐声说:‘欢迎光临!’到门口,西装革履的店主和花枝招展的夫人迎侯并握手致意。由小服务员引导着穿过厅堂一看,原来是个四合院,东、西、北三面都是雅座间,用各省省会城市和沿海各大城市名区分。南面设舞厅、小门窄窗安双层铁床的服务员宿舍、大窗口传出叮叮当当吱吱啦啦又冒出腾腾热气的厨房,香味、辣味飘满大院。大院中央修一水池,一尾红鲤正喷吐着清水,水面上荷叶团团,叶间开几朵荷花……客人们有的坐下,吸烟、喝茶,有的在院子里乱转。小服务员真不少,出来进去不住下。我们三个人——那一个是年轻的司机——进厦门刚坐好,进来一个小服务员说:‘三位先生,上菜还需等一会儿,何不去舞厅潇洒潇洒?’副厂长和司机站起来就走。我说:‘您二位去吧!我不会跳舞,我在这里喝杯茶水等着。’副厂长说:‘这就是你的不对了,咱们三个一块儿来的,哪能分开呢?走吧!告诉你,免费的!三天之内,啥都免费。’去就去吧。挑布帘进舞厅,帘子一落,漆黑一片。原来,所有的窗户都用黑布封起来了,唯一的光源来自一台十四英寸的电视屏幕。音乐声里,有人唱着:‘溪流淙淙……’由于才从光明的屋外进来,眼睛暂时不能适应,唱歌的人在哪里我都没看清。有一只手,也许是副厂长的,也许是司机的,推着我往前走。才走几步,腿被什么东西挡住,我弯腰伸手一摸,原来是沙发椅。我坐下,稍稍看清一点了,副厂长、司机坐在我左边。我转身往右看,吓一跳,离我半米远,一个秃顶的男人,紧紧地抱着一个小服务员在亲嘴儿,都闭着眼睛。再远一点,又有两个人抱在一起,情形大同小异。再往远处,看不真切。朝前看,看清了唱歌男人的脸,他右手拿着话筒,正唱着‘一对沉默寡言人……’他用左手揽着一个人,看不清是男是女。影影绰绰的七八对舞者乱晃。在电视屏幕有时亮有时暗的映照下,副厂长质问走过来的一个矮小的服务员:‘怎么回事?坐这么久了,怎么没人来陪着?’后者说:‘对不起!今天客人多,请稍等一会儿!’她走向我右边的人,抬手轻轻拍打秃顶的肩头,说:‘都什么半个小时了……今天客人多,快让一让!’秃顶的男人睁开双眼,极不情愿地松开手,咧嘴嗨嗨一笑,说:‘你这是棒打鸳鸯,正热乎呢……小嫚儿,亲我一口!’‘滚!’从他怀抱里解放出来的小服务员理理头发转身扑向副厂长,一扭屁股坐到他的大腿上,娇声细语:——是标准的普通话——‘厂长大人,没看见我吗?我在水深火热之中,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……你也不及时拉我一把……’秃顶的朝地上吐口唾沫,眼瞪得溜圆。‘上一回你亲口答应下的礼物带来了没有?当时你还说君子一言,驷马难追。诚信最可贵……’秃顶的又朝地上吐口唾沫,差一点儿吐到我的鞋上。有人递上可乐,我没打开,拿在手里到处看,找不着合适的地方搁一搁。这期间,矮小的服务员走向舞厅深处。过一会儿,也不知是从哪两个男人怀抱里拖出两个服务员来。两个人轻轻来到我们面前。司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,一把抓住一个抹了口红的说:‘这一回我可逮住你了!那一天,在渔港酒家你收了钱,却叫我什么也没捞着。哈哈,过来吧你……’我再看副厂长,忙着,正在对火。也闭着眼。剩下的那个服务员端详着我,刚想调动面部表情向我靠拢,我迅速站起来,展右手示意,说:‘请坐!’她坐下,我找到门口,我想:她一定在看着我的后背……一边想一边撩起帘子窜出去。刚站稳,一个描眉、抹口红、露半个胸膛的女人出来问:‘先生,您有什么吩咐?’我说:‘没事!我有点儿头疼,出去走走。’她问:‘您结账啦?’我说:‘我什么也没吃,什么也没动,结什么账?’她答:‘饮料费!’我说:‘不是免费的?给你!我没打开。再说,请我来的副厂长还在里边呢。’没想到,她不接可乐,冷笑一声说:‘从来没有免费的午餐!我们在伦敦徘徊,谁知我们找到了什么……你顶好交了钱再走!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。’对!她提醒了我,我是在人家的一亩三分地上,弄不好,被人家打得鼻青脸肿大概也无处去伸冤。想到这里,我问:‘几块钱?’她答:‘你看着办!’我拿出钱包,想找一张十元票给她拉倒,一翻弄,一张百元票子露出一个角,那女人伸右手一下子把票子抽了去,进了舞厅。我干瞪着眼,我不敢追进去。说实在的,我就是进去,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。我叹口气,慢慢走出大门,大门外比我们来时更热闹。有几位领导光临,大大方方的。店主夫妇像狗一样点头哈腰,问候什么局长好!什么主任好!连说欢迎。所有的人喜笑颜开,‘祝贺……’‘谢谢!’声不断。有人给司机送去红包,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些啥。我站在路边,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停下,我没急着上,给副厂长发一条短信,说我有事先行一步,什么什么的。客气点,以后我还去,不便得罪……厂长不在家,回厂没用。我坐上已经打开车门的出租车,讲好车钱是五元。好歹那司机没难为我,到车站,他收下五元钱,说声‘谢谢!’倒把我吓一跳。等车时,肚子突然饿得难受,我去小摊子上买了个小饼,一碗豆腐脑儿,稀里呼噜喝下去,另外喝干了那瓶一百元买来的该死的可乐……”

  “实际上是你白跑了一趟。有小姐投怀送抱你竟然起身走了,要是换了我,那小姐就不会受冷落。”辉哥说完,搓搓双手,不知道他想干什么。

  徐厂长说:

  “他们有可能想赖账。我寻思着,反正要停产,不如丢了这个客户,去法院起诉。”

  另一个人提示:

  “去起诉太麻烦,明着、暗着花钱也不少。不如找五哥,就算花一样多的钱,他会在很短的时间内给要回钱来。”

  “我跟五哥不熟,不好开口。”徐厂长给两位朋友递上烟卷儿,“你给联系联系,花钱不怕,就怕他收了钱办不成事。”

  辉哥接话:

  “这一点你放心好了!办不成他不收一分钱。”

  32

  柿子树下一号草棚子的一位客人特意点一道菜:黑木耳炒鸡蛋。他对坐北边的人说:

  “方科,黑木耳是好东西,能解毒。我天天监督着他们干活,已经吸入了不少的有害气体。”那人朝厨房方向张望,“红胡桃面板做门套、窗套真漂亮!你装修时也用这一种吧。那是暖色调。青竹苑十家就有五家选用了。”

  方科伸手到矮墙外弹弹烟灰,说:

  “我还不准备去住,暂时不装修。我住的十八号楼去年冬天开始供暖,三个月的暖气费不说,材料费、工时费花了三千多,搬走有点可惜。再说,新楼还没接暖气,到了冬天孩子受不了。”

  夏莲姐上菜,第四盘是黑木耳炒鸡蛋。黄大爷和张秘书斗嘴,人们的注意力不在桌子上,守着四盘菜热气腾腾的没人拿筷子,直到都不冒热气了才开始。方科把玻璃转动一下,让第四盘菜转到西边:

  “老齐,这菜你包了吧!”

  “大家一起品尝!”

  另外两位笑着说:

  “我们不曾中毒,不敢浪费。”

  坐东边的是司机,他吃一块猪肝说:

  “我听说在粉尘多的地方干活的,应该多吃猪血,猪血能清除体内垃圾。”

  “有道理!我只是简单处理,电视背景墙是照着对门贾队长家的样子做的。人家五六个人叮叮当当干了一个月,材料费、工时费合起来不少于四万元。咱没法比。我家老爷子别着枪革命半辈子,把所有的存折拿出来,刚好是房款的一半。好在我姐主动声明要给我买整套家具……客厅两个角上我想摆花架子,转了几个店都没有。”

  “明清家具店如果不停业,我可以送给你两个小叶红檀花架。”方科放下酒杯,推一下圆玻璃。

  “三联家电正常营业,你去搬一台电冰箱送给我好了。买两个花架和买一台冰箱花钱差不多。”老齐笑着看同桌们,“从来都是我去给领导送礼,我还不曾收到过领导的礼物呢。”

  “老齐,你的记性真差!”方科用筷子敲敲盘子沿儿,“上一回我送给你两瓶好酒,这么快就忘了?”

  “是啊!你是拿着两瓶酒进了我的家门。可是,两个小时后,你就把一瓶子全灌进了自己的肚子,两条鸡腿、三块白鳞鱼、青菜、花生米,还有一大盘素馅饺子陪伴着下去了。我第二天下楼,就看见一层楼梯转弯处你亲自吐的那一摊。张大妈提溜出五块烧过的煤球拍碎了合着扫起来弄下楼去。我老婆提溜三桶水冲刷半小时才算完事。这期间,她没骂你,倒把我骂了个暗无天日……”

  “够了,够了!大家都听明白了。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!我原计划不变,还是要送你一对花架。送冰箱没意义!没意义你懂不懂?等我去市局开会时,找红木家具店买回来给你送去。并且不打算喝你家一口水。”方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。

  “我现在不道谢,我要眼看着时才相信。”老齐笑笑,“刚才,你说到明清家具店,我开车曾从店前经过,没停下。去年冬天又去前街,见那楼上的大牌子换成了英语补习什么的。”

  “那家店是秋后关门的。我和店主原来是同事,我经常去他的店里走走,知道他关门的原因。红木家具材质好,工艺精细,用的是植物漆,不散发有害气体,实用又有收藏价值。但是,价高,喜爱又钱多的人才会买。人民公仆钱多,吃喝不花钱,西服有人送……看看就走了。开铝制品、塑料、橡胶厂的发了财,先是吃喝嫖赌,接着换汽车,换楼房,有的还去偷偷地养个小情人。有几个去买一本世界名著读一读的?有谁去买书架博古架圈椅花架?那里自开业至停业,去看的人很多,都说好。掏钱买一套的人极少。再加上店主又不懂得如何经营,只是凭货等客。卖不出去,只会愁眉不展。看看坚持不住,只好退货。厂家守信用,现金结清。又幸亏房主宽怀大度,见他无奈收场,轻轻地收了一点儿租金算了完。”

  “红木家具也分高、中、低档,也许是他选择有误,加上自己不会经理……”

  司机提问:

  “那店主现在干啥?”

  “他盘算盘算没能力重整旗鼓另开买卖,就找个地方看大门去了。”方科说完去端酒杯,没理会老齐说的什么“高、中、低 ……”端杯一看,空的。

  司机急忙摸酒瓶子,说:

  “只顾说话,忘了服务。”

  “老齐,往常喝到这个时候,就提要求,”方科笑眯眯地说:“今天怎么把正事忘了?”

  “哈哈……你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!都知道主动找活干了。你听好了:我姐夫承包的液化气站在前天安检后,被要求停业整顿。承包的设备咱们不想更新,花多花少都是白填上。麻烦你去和二科负责的说说,先让他继续营业。你也知道,价格不稳的时候,停业容易受损失。待和原主协商后再定换还是不换,换了谁掏钱。这事能办吗?”

  33

  早晨,我面对挂在墙上的大镜子站着,玲姐在我身后,给我梳头发。表婶进来,我正在看镜子中我的眼睛,想扭头看表婶却做不到。因为脖子后有玲姐的左手握着头发,又有桃木梳子在头顶划动着。

  “方方,你猜一猜过一会儿谁来看你?”表婶似乎是在为我高兴,语气温柔。又拉起我的左手去挨个看手指头,还掐掐捏捏的。

  “是我的公主吗?”我又惊又喜,“可惜我不知道她的名字。”

  “什么呀?你是看动画片看得太多了吧!谁是公主?你这孩子……你怎么不猜是女王?我再给你一次机会!”手松开了,表婶在期待。

  “是爸爸要来?”

  “唉!可怜!实在是可怜!辛苦养育到十一岁的女儿没想到是她那记挂着她的妈妈来看她,真不知道这是记挂着她的妈妈的悲哀还是十一岁女儿的悲哀……”我突然发现,表婶这话说得和妈妈说话一个风格——拐弯抹角的。怪不得她俩都描眉、抹口红。表婶走出去,又自言自语到:“我的好女儿啊,我真怕你以后变得和你十一岁的表姐一个样……”

  玲姐不梳了,扳我的肩膀,使我转了一百八十度。她双手按住我的肩头,看着我的眼睛,我也看着她的眼睛,只是拿不定主意该看左眼还是右眼。她说:

  “小方方,你为什么没有想到是妈妈来看你?你听明白了吗?阿姨对你的回答不满意呢。”她说话的时候,我只顾看她的嘴没明白她说的话。我转过身来,继续看镜中的自己,玲姐弯腰从我的头顶上看镜子中的我,温柔地笑了。这时我就又有了一个新发现,我发现从镜子中看玲姐的眼睛,似乎更容易交流感情,传递爱意。

  “玲姐,你的爸爸妈妈离婚了吗?”

  “没有!他们永远也不会那样做。辛辛苦苦地过日子,时时数算着这样那样的希望,都期盼着能够白头到老。一个村庄里,十年不见一对夫妻去离婚。城里的一些人拿着离婚不当回事,口口声声地说感情不和,我们都觉得不理解,挺可笑!”玲姐为我束好头发,又轻轻拍一拍头顶。

   “我……如果我也在农村就好了。”

  “在城里生活也有好处,至少你长大后不会到饭店里干活挣钱。我没办法,亲戚介绍来,管吃住一月八百元。就是有时候……”

  “所长抓住了你的胳膊……我恨他!”我转回身,让她看我咬紧的牙。

  “好了!别再咬紧了,小牙受不了……他再找事儿,我就告他去!”

  我看看大手表,六点四十五分。

  各人都忙,打扫各个屋里,各个棚子,洗菜、切肉。表叔在和收废品的讨价还价,纸箱子、酒瓶子摆了一大片。小敏也忙,她趴在长沙发上,把一张奖状的背面做成黑板报的样子,抄一篇短文,一首唐诗,一个生活小常识,插空画上几朵红花,几片绿叶,又大费心神地把边上画上牵牛花藤、叶子、淡蓝色的喇叭花。

  九点刚过,妈妈骑着电动车来到。摘下太阳帽,一个星期不见,她变了样:没描眉,没抹口红,眼神黯淡。她向我伸出双手,我扑进她的怀里。这时,我想起爸爸和妈妈要分开的事,我仰头看她,叫一声:

  “妈妈!”

  她低头看我,右手为我理一理前额上的头发。我以前放学回家,常常扑进她的怀里,她总是说:“快去写作业!我做饭去。”这一次,她什么也没说。表婶站在门里,默默地看着。玲姐她们停下手里的活,都不说一句话。

  过一会儿,妈妈轻推我的肩头,让我站好。表婶出来和她打招呼:

  “英姐,”我们进屋,坐在长沙发上,“分开是一种解脱。英姐,心里平和一点吧!”

  “……”妈妈接过表婶递过来的纸巾按眼角。

  “可以开始一段新生活,可以重新组织家庭!”

  “……”妈妈仰面看化肥袋子缝成的顶棚。电扇扇片静止着,黑乎乎的。

  “英姐……”

  “马马虎虎地结束一段感情,我就成了一个有缺陷的女人。有缺陷的三十六岁的女人,只能自己生活或是找一个有缺陷的四十八岁的男人。”这就是妈妈的风格,她说话总是让人费思量。

  “别这么自卑!”

  “我和李海平离婚是做了一件最愚蠢的事——失去了丈夫,失去了女儿。可惜是签了字回了家以后才明白……”

  “英姐,静静心!别这么苦恼!你的脸色不好呢。”表婶说完,站起来迅速倒来一杯水。“喝口水!”

  “我和你认识这么长时间,我的性格你也了解,”妈妈摇头,“我任性、敏感,即使做错了什么事也不肯认错。一天天养成的习惯和处事方式注定了我第一次婚姻的失败。”妈妈轻拍我的背,示意我到小敏那边去。“我和李海平结婚时,姐妹们齐来祝贺,都说我有福气。我也暗暗地庆幸自己找了个好男人。从那时候开始到方方七八岁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时光……有人给幸福下了一个简单的定义:有事做,有爱心,有希望。符合我的想法。

  “我和李海平的矛盾开始于那年夏天,那时候男人们一齐喜欢上了打升级。他的三个工友兴致最高。我和方方在楼下转一会儿上楼去,他多数是随后就回家。后来,渐渐地延长时间,半个月后,半夜十二点才上楼。我又恨又心疼他,他不回来我睡不踏实。打到半夜,第二天上班哪有精神?孩子写完作业睡了,我站在阳台上朝下看,四个人吵吵嚷嚷的。当时,我真想把盆花扔下去,把他们的牌桌砸个稀巴烂。我和他商量;我求他;我骂他。都不能阻止他。最后,我不准他上床。他自知理亏,也不争辩,去睡在沙发上。有时,我躺在床上,瞪大眼睛看顶灯,心里期盼着他悄悄地上床,说几句好听的,钻进蚊帐,就像别的夫妻一样……我还年轻啊!他倒好,工作一天,打牌半夜,累了,困了,躺在沙发上一会儿睡着了。我见了更气愤,早饭也不做给他吃。有一天,他在外边喝醉了,回来后想喝水,坐不稳,额头撞在茶几角上,流了不少血,把我心疼得不行。他那三个工友也知道我们因为打扑克的事闹矛盾,有一天买了东西上门赔不是。我一时高兴,做几个菜让他们喝一杯。白酒打开了,不喝!喝红酒。两瓶红酒喝完后,大大咧咧下了楼……我爸爸有心脏病,我去咨询大夫,适量喝一点红酒有好处。正巧就要到他的生日,我去超市咬咬牙买回两瓶好的,一瓶二百五十八元。中午放下,晚上喝出来。你说,我是不是不该心疼?当时把我气疯了,把两个空瓶子摔个粉碎……从那以后,肚子里老觉得有股子气,他对我笑,我生气;他不笑,我更生气。他回来晚了,我不开门,他会来早了,我就说:‘干嘛不在外边玩一会儿?这么早回来找气生啊?’就那样,我从没想过离婚,我只是想治治他,我想把他治得服服帖帖的。一月一月的过去,就这么着,好长时间,大约是两三年。在这两三年里,我在厂子里也不顺当,平时的好姐妹也因为这事那事的疏远了,心里老是别别扭扭的。最后,我厌倦了,我想和他好好谈谈,重新开始。我想: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,应该摆正心态,过好每一天。可是已经晚了,另一个女人出现了,李海平变了……昨天下午签字,离婚协议生效,晚上我认真地思考一遍,觉得如果还没签字,我还有能力把他拉回身边,为了女儿,是最好的理由。我可以找单丽丽谈一谈,劝他离开。——芸妹妹怎么啦?起来起来!”表婶双手捂着脸,倒在长沙发扶手上,叫她也不应。几分钟后,她站起来去洗脸,等回来,变了模样,眉毛间的黑粉和嘴唇上的红色洗净了。

  “你……”

  “我心里很乱……”

  他们相对无言,唯有叹息。妈妈临走只是看了我一眼,没说什么时候来接我,也没问我作业写了多少。

  表叔打发走收废品的,那破三轮车喷着黑烟,车斗里装着那么多的箱子和瓶子,似乎很吃力。他拿着钱进屋,蘸着唾沫,一张一张数一遍,递给表婶,一抬头,他就楞住了。表婶不讲话,面无表情。他俩对视片刻,表叔闭上嘴,低头走出去,拿起笤帚,没扫什么,又放下了,进了厨房,一会儿又出来,耷拉着两手往西走。黄狗兴高采烈地摇尾跳跃,被他一脚踢中肋巴条。黄狗惨叫着,夹起尾巴,躲进窝里。表叔一直往西走,进了树林子,坐在石台上。

  34

  中午,停车场上热烘烘的,白色汽车可以用手摸,黑色的汽车不敢摸,烙手。有两个十多岁的男孩子不怕热,一个跑,一个追,在汽车空里大呼小叫的转来转去,两个人都冒了汗,最后跑到树底下来,看见小敏手里拿的画册,一块儿凑上前:

  “唉呀!是《哪吒闹海》。”

  小敏急忙把画册藏在身后,发出警告:

  “离我远点儿!”

  “真小气!我们不会抢你的哪吒。”其中的一个看看我,“我有一套魔法卡,送一张给你要不要?”

  “只有学习不好的学生才喜欢魔法卡!‘攻击!攻击!什么什么龙……啊!这里是你的坟墓……’你留着吧!”我不领情,立即拒绝。

  “浩浩,回来吃饭!”四号草棚子里,一个女人招招手,“都回来!”一个应一声,两人回去,摆脱了尴尬。我看见一个女的正低头吃菜,就跟过去看看那是不是我的公主。

  那人是另一个男孩子的妈妈。我这时才知道我真笨。有两个男孩子,就有两个妈妈,又有两个爸爸在座。这分明是两个家庭的聚会。吸烟的爸爸往烟灰缸里倒一点儿茶水熄灭烟头儿,继续前面的话题:

  “各个食品厂都想少缴点,我把发辽宁的货不记账是他指示的。你也明白,其实我也没少花钱。稽查组把发票、账簿全搬去,第二天通知我去补税。我说我现在没钱。我……真算倒了霉……”

  喊孩子回来的妈妈一拍桌子说:

  “让姓胡的把钱吐出来咱用它缴税!”

  她男人苦丧着脸:

  “行啦!那钱已被收缴了,要不回来了。我现在正准备着检察院的人来问话呢。”

  夫人见想出来的好主意没法实施,心里难受,气哼哼地走出来,嘴里还嘟嘟哝哝地骂几句。我转身往回走,只要他们不谈论我爸我妈我就放心了。

  “坤哥,胡主任好赌,税务局里人人知道,他们几个人有时从天黑赌到天明。当初我就告诉你,叫你防备着点儿。他花销很大,手太长,早晚得出事。上次开表彰会,他上台发言,‘这这这……那那那……’台下人议论纷纷,他干的事,许多人知道,可惜局长不知道。他管辖的一分厂经营不善,困难重重,实在没办法满足他的要求。人家生了气,一个电话打给局长,不只是说自己的事,把他在附近几个厂里的所作所为一块儿交了底。还说,局长要是不管,就往市局打电话……局长立时把他叫去问问,看看太复杂,没办法,只好把他交给了有关部门。同时,向市局领导作了汇报。这不是小事,牵扯好多人。现在局长自知失责,辞职报告大概也写好了。”

  “别人咱不管,死活由他去。现在稽查组揪着我不放怎么办?”坤哥愁眉苦脸地看着桌子上的一盘盘剩菜。

  “我问你一句实话,除了发辽宁的货没记账,另外还有几份这样的事?”

  “有几份,量不大,也不小……”坤哥紧盯着对方。

  “听从稽查组的指示,立即去补缴税款。别埋怨一句,心平气和地接受批评教育,争取保住没发现的那些。检察院的人来问你时,你几次给胡主任多少,一分不差地说出来,千万别为他隐瞒。没用!只要进去了,什么也会说出来,竹筒倒豆粒一般。你如果不讲实话,是自寻不利落,自找麻烦。”

  气哼哼走出去的女人慌张张回来:

  “庆坤,不好了!和你撞车的那个纹着一条龙的大个子领着人来了。”

  “在哪里?在哪里?他看见我没有?”坤哥从椅子上下来蹲在地上,可恨墙太矮,从外面还能看见他的头。另两人大吃一惊。

  他的夫人密切监视一条龙的举动:

  “呀!他往这边看。你快趴下吧!”坤哥刚趴下,警报解除,“好了!他们都进了北屋。”

  人们松口气。

  “坤哥,怕他干什么?” 另一个女人忍不住,对着站起来拍打双手的人问一句。

  “唉!说来话长……大前天,我开车去茶社……”坤哥往东看一眼。

  “你去茶社干什么?”他的夫人有些紧张,不知道为什么。

  “回头再说!小霞刚给我们泡上茶,那家伙过来把她拉走了……”

  “小霞是谁?”夫人脸色变了,浑身哆嗦着。我实在不明白她这是怎么啦。

  “你让我说完!我的朋友去看看,小霞正在给他们泡茶,过来一个不认识的服务员。我说:‘你去把小霞叫回来!’小霞回来,没想到那家伙跟过来,开口就说:‘哪一个的眼想青?哪一个的腿想折?’我们正不知怎么对付,他一伸手拿起茶壶,取下盖子,把壶倒扣在桌面上,一壶茶水四处流淌,他却扬长而去。我们走人。到楼下一看,就两辆车,他的车停在法桐树下。我过去朝车门踢一脚,那车哇哇叫,他在楼上听见了,站在窗口高喊:‘有种的你别跑!’我们见势不妙,上车就窜了。三转两转到了电影院东,他开车从东边冲过来,我加大油门想逃,晚了一点儿,他的车一下子撞掉了我的后保险杠。一下车,他上来就踹我一脚……交警碰巧经过,问怎么回事?他对警察说:‘我们自己处理好了,一点小事,也没人受伤……’我给家里打电话,给朋友打电话,也是凑巧,五哥开车从那里经过——他的车特殊,我老远就看见了——我叫住他,求他给说句话。五哥问明情况,往后的事你知道。”他的夫人点点头。“五哥拍拍那家伙的肩头说:‘他踢你的车一脚,你撞下他的保险杠,扯平了吧!’五哥上车走了,我们也赶紧上车,那家伙四处找石头,他还想砸我的车呢。幸亏那地方干净。”

  35

  “妈妈,打架的那个人又来了!”小敏跑进服务室向表婶报告,“他还领着四个人。”

  我收拾书本子,准备进战壕。

  “打架的?”

  “就是那个胳膊上画着一条龙的。”

  表婶走出来,看见一条龙和他的手下进了五号。夏莲去服务。

  一条龙刚坐下,抬手拍桌子,桌子上的小碟子、汤匙、杯子一齐叮当响。他命令:

  “打电话给干巴小老头儿,叫他马上到这里来!来晚了,我敲断他的腿!”

  夏莲站在窗前观察。有人拨打电话,问:

  “你几时来?”向一条龙汇报,“大哥,王主任五分钟内赶到。”靠近门口的一人冲泡茶水。

  我发现没什么危险,站在服务室门口往南看,又有一辆车开过来。过一会儿,就看见小老头儿骑着辆破摩托车来到,给他打电话的人站在窗口扬扬手。

  一进五号,他自己拉把椅子背对窗口坐下,哭丧着脸说:

  “兄弟,你别太冲动,你得容我想想办法……”

  “你能想出什么好办法?你收了那王八蛋多少钱?你既然想为那王八蛋出力,我也不客气!干脆,把我给你的都吐出来!”一条龙横眉立目。

  “我……我如果收了他给的好处,天打雷劈!我从来没想过为他出力!支书征求大家的意见,我只好随着。”小老头儿用袖子擦擦额头上的汗水,心里盘算着,眼看着一条龙,可怜巴巴的。

  “那好,你听着!我给你一项光荣的任务,你马上去找那王八蛋,你传我的话,就说:‘你在河滩上趴着挺好,吃个小鱼、小虾什么的,没事就晒晒太阳,你想爬到山上,能有什么好果子吃?’”四个年轻人会意,一齐哈哈大笑。“哪一天我有空闲,我就拿一把钢叉,看准了他趴在哪个水汪里,一叉子下去,给他的大壳子上穿俩洞,拿一根柳条穿上,看他还敢不敢上山。哼!还反了他不成?!”

  “哈哈哈哈……”四个人又大笑,他们知道一条龙爱听。

  小老头儿在人家的笑声里镇静下来,他说:

  “兄弟,你这样不解决问题。我知道你的心情不好,许三儿等人堵住门口要工资,人家没过错。你照账支钱,不曾吃一点亏。我知道你着急,你想把开矿权夺回来,我有一个好办法。”

  一条龙前倾身子,半信半疑地说:

  “别的甭提。你能有什么好办法?”

  小老头儿见他态度缓和了,叹一口气,摸出一支烟卷儿点上。一条龙急不可耐,不容他享受,一伸手从他嘴上捏下香烟。还不错,只是捏着,没扔出去,厉声道:

  “快说!”

  “你看看,又来了。”小老头儿转身向外,对夏莲说:“小姑娘,我们过一会儿再点菜,你先去服务别的客人!”他一扬右手,没想到,他的袖口扫着了一个年轻人的脸。

  那人囔囔:

   “干啥呀你?找事儿?”

  六号有客人到,夏莲过去。

  小老头儿不理会年轻人,从一条龙手里拿回烟卷儿,把被捏扁的地方理顺一下说:

  “人尽其才,物尽其用。”他吸一口,嘴里一边冒烟一边说:“你三年的承包期到头,村委组织竞价承包。三家参加,你出的价钱最低。你现在不能怨别人。三马虎比你出价高出四万元,也退出了。临走,人家啥也没说。最后是大光头签下协议。在此之前,我和你一块儿吃他一顿饭,就抽他三支烟,从没收他一分钱……”

  “你啰嗦什么?快说有什么办法!”一条龙自己没主意,只知道心急火燎地催促。

  “他和支书天天一起吃饭、喝酒,拍着肩膀称兄道弟的,全村人都看见了,这你知道;他承包沙滩,整套手续是支书和他一起去办的,请客的单子在村委入账,村委几个人知道,你也知道;村委里的苗全成是他姑家的亲表哥,就是那个大金牙,大金牙盖大门楼子,他送去两箱好酒,当天晚上喝完一箱子。这个你也知道。都是我告诉你的……”

  “你到底说不说?”一条龙气急败坏,嘴唇哆嗦着手指小老头儿的鼻子。我很替后者担心,一条龙有动手的可能。

  “那一年修出来的路占了我三兄弟家四分地;占了东头旺财家四分多;占了他屋后传祥家五分地;占了传福家三分地。另外还砍了十三棵钻天杨……”

  一条龙撤回右手,表情大改变:垂了双肩,咧着大嘴。哀怜怜祈求:

  “我的亲大爷啊,你先说有什么好办法好不好?你要是能给我出个好主意,帮我弄回铁矿,你哪一天死了的时候,我去给你披麻戴孝领棺下葬啊!”一条龙面前有桌子,要不然,他很有可能跪在地上。

  小老头儿转移视线,没急着说话,他没把对方许下的大愿往心里记。自己去拿茶壶,拿茶杯,高拿轻放,动作十分夸张。咳嗽一声,还长叹一口气。

  “快倒茶水!”一条龙吼一声,那四个人一齐哆嗦一下。立刻,两双手来抢茶壶。茶水倒好了。一条龙手指四人,四个人都不敢抬头。“你们几个人不长眼,连一杯茶水也不知道早早地给倒上。跟着我学了三年,天天进进出出,难道就没一点长进?想交朋友看见人家进来,站起来迎接;看见人家拿出烟卷儿,就立即点火;看见人家茶杯空了,赶紧续上,还得是八分满。等他走了,你就是骂他八辈祖宗我也不管。”

  这份教导立即见效,有人拿出香烟敬小老头儿,后者扔掉手上烟头儿接过来,打火机冒出蓝色的火苗,才喝了一小口的茶水又添上,他面前桌上几点水渍立即被用餐巾纸吸干了,烟灰缸轻轻滑到面前。小老头儿境况大改变,就差有人站在身后摇蒲扇和捶肩膀。他第一次面露笑容,看着一条龙说:

  “我有个办法,你觉得好就用,觉得不好就不用。”他弹弹烟灰,这腿压在那腿上,“明天大光头开工,你出几个钱给我三兄弟,我叫他去联络那被占了地的三家人,早起来挖一道深沟,把上山的路一下子截断,大光头问就说:‘一年那几个钱不好做什么,有它五八,没有也是四十,我们要种速生杨。’你再出钱雇一百来个村民——这些人我去给你找——看见大光头领人到路口就围上去,就说本村铁矿本村开采,外人往后谁也别想挖一锨。村委的人如果去解劝就向他们要分红,一提这事,他们保准就走。上一年,一户才分千把块,人人都说太少,不够十之一……”

  “对,继续说!”

  “前边断了路,乱人往上围,大光头凭着开矿协议肯定不示弱,他要是动手脚,咱们就有好戏看。我提前安排下十几个年轻人,看他动粗就冲上去。把人赶走,把挖掘机扣下,就说那是作案的工具,把它砸个稀巴烂。再安排二三十个老头子老妈妈去躺在车前车后……有句话得提前和他们讲明,老头子老妈妈去参加,每人至少给他六十元,年轻人每人至少八十元!这事一闹闹大了,就会惊动上边,就会有人来管,就动了官司。——倒茶水!”年轻人们伸着脖子听,太投入。“这几年,有五六十封信送上去,一点也不见动静。这一回,也该有人出面调查支书的勾当了。来调查时肯定找我,我只要详详细细地一说,哼!他做的许多事就像秃子头上的虱子——明摆着,一查就完蛋。他完了,好些事牵扯到大光头,刚刚签下的协议,自然而然就作了废……”

  “好!好办法!”一条龙手拍大腿,那四个人随声附和。

  “我还没说完呢!刚刚签下的协议作废,大光头没戏了。这时候你就去三马虎那里,客客气气地打个招呼,送份厚礼。前边的事闹得响,他一准知道,你去送礼他酌量酌量,会送个人情给你。最后,这铁矿就只有你去开采了。”小老头儿说完,意味深长地对着一条龙点点头。

  “哎呀!爷们儿,平时我小看你了,没想到你是真人不露相!胸藏锦绣!小肚子里撑船……来来来!上边坐,上边坐!”一条龙站起来,两个年轻人一边一个,提溜着小老头儿去就坐,茶杯、烟灰缸立即转移到他面前。

  “青年们八十元太少!”一条龙想完善完善,他双手支着桌沿,转动着眼睛看各人,“一百元正好。老人们六十元不行!八十元好了。”对着小老头儿说:“你兄弟和那三家,我每家支付一千元!”又转头向坐在南边的年轻人,“小二子,拿红本本儿去提现金,先提……四家四千元,青年和老人照一百多人算,约计一万,总共一万四。提两万,快去快回!爷们儿,我这回不等事成之后再送红包儿,我让你揣着兔羔子来,掖着个金元宝回家!嗨嗨嗨嗨……点菜!喝两盅儿!”

  小二子走了,夏莲拿菜谱进来。

   (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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